《翰墨天下》:徐海老师,您能简要介绍一下自己学印的历程吗?
徐海:我学印最朴素的原因,就是那时候没什么可玩的,自己就开始刻印章,这是那个时代所处的大环境造成的。我如果出生在今天的环境,说不定就去干别的了。但往往就是因为和玩结合,很容易对篆刻特别专注和热爱。在这过程中我有幸结识了几位关键的老师。我小时候学写字是跟王念堂老师,他儿子大家都知道,是现任北京画院院长的王明明。王老师家对门就是王福庵的大弟子顿立夫家。那时候老先生常带着我找顿立夫先生看我刻的印,就此来说我是从王福庵系统过来的。我小时候刻一手铁线、满白文风格,后来上了美院,跟王镛、陈平老师学习。上美院之前我在篆刻上下功夫最大,全国首届篆刻展举办于1987年。首届篆刻展那年我十八岁,是年龄最小的作者。现在看来,选择艺术之路算是走对了,而且篆刻、书法、绘画能够同时发展,我总觉得还是受益于小时候……不能说是爱好,应该说是那时候的大环境造成的。
《翰墨天下》:在您看来,秦汉印是否为篆刻初学者的主要学习方向,秦汉印的特点又是什么?
徐海:学篆刻是强调“印宗秦汉”的。“印宗秦汉”的艺术主张是由元代吾丘衍和赵孟頫首先倡导的。至明清,逐渐为大多数印学家和篆刻家所接受。我们对比罗福颐《汉印文字征》里的字和战国古玺的文字,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汉代文字是方块形的。在汉印里很多字大多是用竖线和横线构成。
理解篆刻“方”的精髓并付诸实践的,有赵之谦和齐白石两位大师。齐白石的印,主要就是运用横线和竖线的对比,再辅以斜线。斜线实际上是拐弯的处理办法。所以说,齐白石的印章实际上就是横和竖两件事,在此基础上再作疏密关系的处理。目前,学战国印的,没能出现像齐白石、赵之谦、吴昌硕这样开宗立派的大师。像山东的蒋维崧先生,是刻古玺的,他把古玺里某一种有味道的东西强化了,形成一种属于自己的篆刻语言,概念化极强。
汉印中的空白在视觉上是“匀”的,尽管字形上稍作上密下疏的处理,或者是有粗细变化,但整体上是非常协调的。黄牧甫在这方面做得就很好。汉印线条长短粗细的变化仍是建立在这些空白“匀”的基础之上的。以“匀”为调子,就出现以“匀”、“方整”为基调的艺术形式。我们用武术来打比方,汉印在武术里属于“一招制敌”类型,办法简单,效果高级。我们形容汉代的艺术风格,包括绘画、雕塑,甚至于建筑,一切和形有关的,都是以雄浑古朴为主的。通过西安的昭陵六骏(唐代)和霍去病墓石兽(汉代)对比可知,唐代的“六骏”,细节表现得特别清楚,大眼珠、鬃毛、马鞍、缰绳表现得特别到位、逼真;霍去病墓的石马,远看像只兔子,很稚拙、写意,但气象很大。可见,唐代和汉代艺术风格是不一样的。
书法中的汉碑和唐碑风格迥异。汉代人写的行书和唐代人写的各不相同。唐代人写的字,用笔方式要比魏晋人复杂得多。从唐到宋的用笔,转、折增多了,但汉代书法很少有折,多用转笔。从敦煌出土的汉代墨迹看,用笔简单,拐角处理成圆转用笔。至唐,转折处就多用“折”了。冯承素临《兰亭序》,就多用“折”,实际上是唐法而不是晋法,所以把这件作品放在魏晋墨迹里看着很另类。
刚才说的是一般的秦汉印。还有一些急就的将军印,也是属于汉代的。但将军印不宜初学,学习将军印要以规整的汉印为基础。陈国斌老师的篆刻,看似花哨,他汉印的基础却很好。如果不看前边打下的基础只看他后边的延伸,那就学不到精髓。对于学专业的同学来说,怎么刻出品味来,怎么有格调,基础扎实是首当其冲的。刻印章先要做到这点,然后才能放开刻。很多人初学就喜欢刻豪放类印章,其实学到的只是皮毛,要想治地道的印,就要知道它的根在哪,掌握基本方法,先学会布白“均匀”,然后才会“不匀”。而“不匀”也不是简单的随意变形。目前书法界就有这种倾向,有些人把字写得歪七扭八的,还把这当时髦,这也是一种误解。
《翰墨天下》:您能否为学习篆刻的初学者介绍下,篆刻的刀法有哪些?篆刻是方寸间见大天地的艺术,对于印稿的经营是非常重要的环节,在学习篆刻时我们应该着重从古印中汲取些什么?
徐海:刀法大致分两类,一种是单刀类,一种是复刀类。刻印章,从程序上来讲,先査字,把字查好了,再写印稿,然后把印稿写在印面上。另外,我一直强调,最好不用印床,因为印床会将手和石头之间的感觉阻断,刻印容易没手感。手拿着石头是能感觉到刀前进的力量,并且还能感觉到角度,它们两者之间是相互配合的。刻印需要先把印面用墨涂黑,目的是使所刻笔画更加清晰,待墨干后,再用刀在印面上先轻划一下,类似写稿,然后就直接刻。我这方印,多用所谓的复刀,即双刀法。单刀刻下去一般会刻成一边齐、一边崩的形态,这是单刀的基本形态。复刀(双刀)就是一刀刻过来后,将印章倒过来刻一刀,让线条两边都是光滑的。汉印的双刀法,一般就是把这两个茬儿对在一起,光滑的冲外、毛的冲里。还有一刀下去,两边都是毛的刻法。总的来说用刀的种类就是单刀和双刀,双刀也就是复刀,也可以说是多刀。
打印稿通常都在玻璃上打,这样容易受力均匀,印稿显得精神、有立体感。拿着粘印泥的印章直接在毡子上或垫书打印稿做法,都是不可取的。
现在从事篆刻的人,可取法的材料要比前人丰富很多,不管是文字材料还是各类媒介的材料。我们现在能看到的,如新出土的简牍,清代人是看不到的;同时篆刻已经发展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学科;现在经常举行篆刻展,书协就有很多种,这些优势都是清人所不具备的。篆刻的发展在近30多年要比书法的发展快得多,它入门难,但入门难并不意味着入了门之后发展就难。书法是入门容易,入门后提高却很难。这有点像中国画中的山水和花鸟,花鸟画入门容易,提高却很难。山水画入门相对难,但入了门,提高会很快。
近30年的学书经历告诉我,人和人之间艺术水平的差距归根到底是差在学习方法上。有了正确的学习方法,学习效果就会不同。所以我一直跟我们的本科生以及硕士生说,并不是说你们上完学就成书法家了,你们能够在上学期间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,以后自己能够按照这个方法去学习,能有所收获,这就达到教学目的了。
如何用刀?用刀如用笔,如果拿着刀没有感觉、没有体会、没有一种亲切的手感,很难把印章刻好。“篆刻”这两个字,“篆”是第一,“刻”是第二。就是说字法是第一位的,刻法是第二位的,刻法是为字法服务的,字法决定了刻法。举个例子,为什么字法是最重要的。我多年前教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学篆刻,而他从来没学过,我一想小孩学习,要尽量鼓励他。我先教他怎么刻,我拿起刀简单教了他两个方法,因为他不会写,我先写好印稿,然后,让他按我这个方法把所有这些笔画之外的去掉。他刻完后,精彩极了。小孩第一次刻,很生拙,很多意外的地方是我达不到的。但如果没有我之前的“篆”,孩子也不可能“刻”的这么好,这说明篆和刻之间的关系,“刻”是很容易达到的,而“篆”却有一定的难度。关于“篆”的问题,是需要用一辈子的精力去追求和解决的课题。而这个问题解决的好坏,直接影响着我们篆刻所能取得高度和成绩。
篆刻与写字其实是一样的,写字、刻印“收放”非常重要,写字时上面写得“收”一些,下面就要写得“放”一些,“收”与“放”相互呼应。现在有很多篆刻爱好者不知道如何处理边框,拿起刀乱砸一通。其实,很多汉印的边是在历史的沉淀中自然形成的。我们要学会分析和辨别,哪些残破是高级的,究竟高级在什么地方,需要多思考。多积累这样的信息,渐渐养成这种对边处理的习惯。篆刻里边有句话:“金边银角草肚皮”,与围棋道理相通,印章的边是最有价值的。至于哪里该破哪里不该破,千万别概念化。一般来说,在笔画多、密的地方破,笔画少的地方不破,这样布局就不局促了。要多看古代印谱,养成习惯,积累信息。
《翰墨天下》:您在谈论篆刻时总会涉及书法,近现代很多名家如齐白石、吴昌硕等,他们的书法、篆刻都是同步进行的。但现代从事书法的人中,刻印者很少。从目前书法的现状分析,您认为书法有可能从篆刻中得到补充或是提高吗?书法和篆刻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?
徐海:清以来的篆刻大师很多不仅是书法大师而且还是绘画大师,比如赵之谦、吴昌硕、齐白石,这三个是标志性的人物。很多人以为他们本事大,能三样兼修,其实,三者之间是有必然联系的。上述的三位大师都抓住了三门艺术的本质,即对造型结构的研究。凡是篆刻有所成就的,都是对字形结构很敏感的,为什么这么说?刻两个字,哪怕最简单的“日、月”,也要考量哪长点,哪短点……这是一定要时刻琢磨的问题,写字同样也是琢磨这些问题,很多人写一辈子字都没明白这一点。简单举个例子。很多人强调练线条,线条是很重要,但是,如果你不能很好地把握字形结构,线条再好也是毫无意义的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篆刻家本身也是书法家的原因所在,两者在结字造型上是相通的,他知道要主动地把字处理成什么样,有意识地在控制它。画也是一样,画三个萝卜,这边画两个,那边画一个,如何布势,这与结字也是相通的,不能割裂开。脱离字形的线条是毫无意义的,是缘木求鱼。举个例子,我在白纸上写个“人”字,假设结构点画都完美至极,把这两笔从连接处剪开,改变连接位置和方向,结构不对,人字的一撇一捺也就无效。从书法的角度来说,很多人练一辈子,不知道字形要写成什么样,一直琢磨线条,很可悲。这反过来又说明,书法的发展相比其他艺术门类来说是落后的,很多最简单的重要的学习方法都没弄清楚。篆刻实际上就在研究字怎么造型好看。所以,我们如果带着这种观念去写字,用笔上还有一定能力的话,他的字很容易提高而且会达到很高的高度,很多刻印好的人书法也好,能够做到融会贯通。反过来说,书法写不好的人,其篆刻也不会太好。篆刻艺术是高度的字法表现形式,它不是简单的拿石头刻个戳,这与我们日常对书法造型追求是一致的,另外,刻的字形变化起伏不要太大,要想创作出优秀的篆刻作品,便要注入更多文字结构方面的信息。汉印有时候有的地方很密很乱,就需要一定并联的做法。假设刻一个“佳”,右边的四道横线,就需要并联,形式感就容易出来。典型的汉印打稿,你们可以尝试一下,排匀竖线、横线,如果觉得自己还有办法,加一点圆、小拐弯儿,汉印的味道就出来了。所以说,掌握好最基础的才是最重要的,印章才会进步更快,学习方法也很重要,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。
另外,艺术家对美的认识要丰富,汉印中在转折之处常常以圆转为主,显得厚重朴拙。但是印章和写字并不是单薄就不好,对美的认识要丰富:雄浑是美,秀气、秀丽也是一种美。
《翰墨天下》:您经常提到赵之谦,我们发现赵之谦是一位全能型的艺术家,书法、篆刻、国画样样精通。您的艺术探索道路跟赵之谦有诸多相似之处,这其中有个问题,石开先生曾说要尽早确定风格,然后再完善它,而您走的是一个广泛铺开的路子,请问徐老师,您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形成方式有何看法?
徐海:石开老师这话说了好多年了,是有道理的,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黄牧甫、赵之谦、吴让之的篆刻风格就是这样形成的,强化符号,不断地提炼、补充自我语言,也不啻为篆刻大师。我个人而言,我偏爱实践不同的艺术形式,通过广采博纳,逐渐形成自我风格。这两种不同的风格形成方式,要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能力,有能力想多实践几种就多学几种;没能力想专精也可以,但是石先生却是在广泛吸收诸如汉金文等多种信息之后,而形成一种属于他自己的风格。所以,这两种是不同的表现形式,一种是采集多样的文字信息转化成一种样式表现出来,一种是采集多样的文字信息转化成各种样式来表现,这两种不矛盾而且也没有高低之分,只是方法不同,也没有难易之分,都需要下很大功夫。再者,我不喜欢把作品都创作成一个样,并做一辈子,我希望形成统一风格前提下的多样的风格。我看石开先生的作品,不管是印还是字,那里面的信息是很丰富的,不是简单的一种,他也是在变化中的。归根到底,从篆刻角度说,不先把字形结构研究清楚,篆刻是无法提高的,“篆”决定“刻”,“刻”完成“篆”。
时间:2015年3月19日
地点:中央美术学院书法系教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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